链接：两棵树（一）樱桃的味道

崂山深处，北九水蔚竹庵的山涧里，长着几株枣树。

枣树是草木里的蜗牛，或者树懒。说的是枣树的性子。可真慢。

樱桃花开了，樱桃结了青青的子，樱桃红了，樱桃季过了，一颗樱桃在短短的个把月里，就完成了从开花、生芽到果实成熟、收获的全部过程。山里别的草木看樱桃这样，都有些捺不住，比如杜鹃、桃、杏、梨树、李子，于是次第赶着樱桃的趟儿，即便是刺槐、桐和楝树，也最迟在五月里开始了各自的灿烂时光。

枣树不急。枣树从来没有动过买一个闹钟的念头。

枣树只有一块怀表。

枣树的怀表很老了。从地球上最早的那棵枣开始，一茬一茬的枣树衣钵相传，再年青的枣树也揣着这块怀表。

再年青的枣树，看起来都是一个小老头儿。

满身的皱纹。深刻，皲裂，苍老斑驳，丘壑纵横，每一道皱纹都深得像一条马里亚纳海沟，或者东非大裂谷，或者澜沧江大峡谷。皱纹不在枣树的肌肤、腠理，而是镂进了枣树的脏腑、膏肓和筋骨。

小孩子是不太适合因着一个甜蜜的念想，来长时间地巴望一株枣树的，尤其盛夏之前尚未发芽萌花的枣树。这个光景，枣树的树干瘦骨嶙峋，树枝干巴巴的，树皮依然粗糙龟裂，因为叶子还没秀出，枣花儿还没绽开，在风里颤颤巍巍的枣树，很容易让孩子们想到童话故事里的一个角色。

老巫婆。是的，青筋暴露的干瘦的手，留着长长的指甲，身子佝偻着，脸色跟阴沉的天空一样苍灰，拄着一根蒺藜的杖，不是巫婆，又是什么呢？

不过可以让人宽心的是，枣树这个貌似的形似的老巫婆，是不会念一些恶毒的咒语，不会用魔法蛊惑人的，它结出的每一枚果子，红色的糖衣下，不是炮弹，也不是皇后给白雪公主的苹果，而是诚实的饱满的不掺水的甜蜜。

觉得枣树更像村里的老嬷嬷。就是很老很老的老嬷嬷，踮着小脚，腰背都驼了，脸上手上都是褶子，她总是慈爱地笑着，一笑，那些褶子就更密更深了。

老嬷嬷还喜欢把一些好吃的藏起来，藏在花猫觅不见的地方。比如，一把小枣，一小袋炒熟的花生，几块什锦糖果，那糖果因为保存得时间太久，糖纸已经和糖块黏在一起了。

这些被老嬷嬷悄悄藏起来的东西，是留给她的几个小孙儿的。

腊月二十八，把面发。发好了面，蒸大馒头。我们这里也管馒头叫饽饽。饽饽，这个名儿比馒头更有质感，有生气、生机，有满满的春意思，摁下去，能弹回来，给人暄暄腾腾、蒸蒸日上的感觉。

发好的面，得使劲儿揉，反复揉，一直揉到绵软、劲道、绕指柔，这才算是揉到了家。揪一块，凑近鼻子，味儿好闻着呢。干柴，旺火，风箱呼嗒呼嗒，热气咕嘟咕嘟地，从高粱秆编的锅盖顶出来、冒出来。可真是香呐。

打底的香之外，庄户人还会锦上添花，再加上一点儿甜蜜。这点儿甜蜜，便是枣子带来的。

时光退回四十年，那时候的一颗小枣，平常日子里并不容易见到。总是在春节前，腊月里蒸饽饽了，奶奶会在揉好大馒头之后，捽一小块面疙瘩，端出洗干净的小枣子，红艳艳的，亮晶晶的，给我们兄弟们每人做一个小枣饽饽。

真好。那一个小枣饽饽给我们兄弟带来的巨大甜蜜和幸福，多少年了，一直就没有消减过。如今想来，潜濡在心尖上的那一丝甜，又泉水一样活泛开来，涓涓流上舌尖。

春风里，我一次又一次地进得山去，走北九水，访蔚竹庵，也一番番地在那几株枣树前驻足，很近地端详它们。

蔚竹庵旁边，还有两棵古银杏。银杏的性子够慢的了，总是要等九水的山涧都葱茏碧郁了，才姗姗地掬出翡翠的小扇。可是比银杏更从容的，是枣树。

三月里，山谷里的樱桃开得一塌糊涂，蔚竹庵的枣树在料峭的风里袖着手，埋头酣睡，大梦沉沉，它们的怀表跟潮音瀑的水一样，仿佛还冻在冬天里。

晚些时候，崖上的映山红，也就是杜鹃，忽然就一簇一簇地照亮岭壑，去看枣树，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。来了阵倒春寒，下了些夹着冰霰的雨，枣树的怀表好像锈住了。

四月里再来，高高大大的野山樱也亮了，渐煦的风，明亮的韶光和泉，拥着一树一树的绚烂花影，枣树还是老样子。怀表捂在枣树的短袛里，贴着嶙峋的肋骨，硌得慌。

硌得慌，也不作声。枣树可真是沉得住气。

五月。柞树，槲树，桤树，落叶松，水榆花楸，新生的叶子绿得令人怦然心动。枣树呢？枣树总算揿动了怀表的盖，它们的眉眼在一场一场的雨里悄悄舒展开来，它们应该是打了几个呵欠，不过没伸懒腰——枣树的腰，可不像柳树。

六月，也就是农历的五月。行者简直就要失去耐心了，蔚竹庵的这几株枣树，才终于想起来什么似的，散了叶，开了花。

枣树的花。呵呵。有句诗说“苔花如米小”，枣花也是。枣花不仅个头模样像小米，连花的颜色也像。米黄的、明黄的小花，在阳光里闪闪亮亮，温和，安静，宁馨。

枣花

枣木若阿翁，枣芽如小童。

枣花青似碧，应识老来红。

枣花开得跟枣树一个秉性，一个脾气。是的，就是大家心目中的“人设”，就是人们意料之中想象之中的那个小模样儿，一丁点儿都不差的。

枣花如小米，枣香如山泉、如小溪。清清的，浅浅的，不喜欢闹出很大的动静——当然并不是因为这几棵枣树靠近道观，天底下所有的枣树都是这个性子，抱朴，守静，随遇，从来没见那一株枣树跟过谁的风，或者跟哪一位急赤白脸过。

枣树的怀表，总是循着与生俱来的节奏，一千年一万年都没有抢过、快过，也不见得有多么慢。

在城里的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，我偶尔会想到枣树，也感慨一下自己和那些跟自己一样有时会抢黄灯的人：急什么，赶什么呵，再快，又能快到哪里去，10分，20分？况且说不定，跑到前面去，又被另一个红灯给拦下了。

枣树并没有想这么多，也不懂什么混沌理论和概率、算法，它们只是踩着自己怀表的节点，一步一步，一步也不快，一步也不见得多，然后，它们的节气和时间，就一刻也不早不晚地来了。

印象里，北方的蜂蜜大都是槐花蜜。好像没尝过枣花蜜，但在蔚竹庵看到了绕着枣花嗡嗡嗡忙活的蜜蜂。并不是很忌惮，就凑得很近去看枣花，嗅枣花的香气。蜜蜂其时也心无旁骛。清清的枣花香里，相互的戒备和警惕得以稀释和化解。

夏天里，还在枣树上发现了一只知了。我拿手机去拍它，知了胆子很正，竟然爬到了我的手臂上。这家伙，着实比蜜蜂厚黑，蜜蜂采蜜的同时还在帮枣树传播花粉，知了却是只为掠食而来。枣树的树皮是很粗砺很结实硬韧的，却没有妨碍知了的饕餮。只是我的身上只有汗臭，难以理解为什么会吸引到知了。只能说它的口味有些偏。

枣花，我在用拼音输入法打字的时候，同时出现了造化这俩字。枣花，造化；造化，枣花，呵呵，二者或许存着一些剀切的机缘也未可知。

枣花开过之后，小小的青枣儿开始簪上枝条。等待一颗枣子的脸色由青变红，比小时候露天电影场的戏剧片还要漫长。好在这种等待是甜蜜的。而且枣子似乎在谆谆告诉那些翘首以盼的孩子们：太容易得来的，往往不是诚实的甜蜜。

五月米花开，六月攒珠小。

就像枣树的怀表，打磨用了三万年，然后跑了八亿年，还是分秒不差，步履沉定而从容。

小时候奶奶蒸的枣饽饽，将一颗枣子的甜蜜不可磨灭地留在了味蕾和记忆里。如今，枣子早已不再像当年那么稀罕。可无论何时，想起了枣子，还是会把人的思绪拽回到旧时光里去。时光虽老，虽旧，干瘪的像一枚陈年的枣子，可是那一丝甜蜜还包裹在枣核上，不曾褪去。（岁月链接：那时味道：火烧，烙饼，枣饽饽

春节前，在新疆的弟弟发来了一个大包裹。沉甸甸的大纸箱，打开来，满满的是枣子，新疆的枣子。个儿很大，尽管是干的，枣色却不黯淡，枣皮很亮。咬一口，味道很好，跟小时候的枣子很像。

我这样写着，心里又想着崂山蔚竹庵的那几棵枣树了。去看了它们好几个年头，并没有摘过成熟的枣子。每每秋天里去的时候，枣树枝条上已经不见了枣子的踪影，带走它们的，也许是喜鹊、松鼠和猴，也许是走山的驴友或游客，也许是风和雨。

却也挺好。看看，看一株枣树在天光和山水的怀抱里，慢慢地长，安静地萌蘖、花开、结枣，然后枣子青了、红了、没了，然而那只怀表，一直都在枣树那里，一直都在。

就像那些枣树，一直都在大山里，在大地和我们的心上。

一直都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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